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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晚上发生了一件让我特别不爽的事。
我吃过晚饭找病人家属做术前谈话。或许是因为这个手术太过常规,以至于我把需要交待的内容背诵得太过流利;又或许是忙了一天太过疲劳,没来得急注意到病人老公脸上微妙的表情变化——病人的老公突然大发雷霆:“就长这么点大个坨,就一定是个癌症吗?”
“根据你老婆的检查结果,我们认为是癌的可能性很大,所以强烈建议手术。”
“你们都还搞不清是不是癌症。本来一个可做可不做的手术,说得像是比登天还难。我跟你说,我跟你们医院,至少有4个专家非常熟,等我打两个电话过去,看你还敢不敢这样跟我说话。”
说完就拿起手机:“喂,你不是有个朋友在医院吗?这里的医生把一个小手术说得比登天还难一样,你帮我去讲讲!”
“那你今晚还签字吗?”
“字我现在肯定不会签的,明天上午再看你会不会改口。”说完就走了。
改口是不会改口的,这辈子也不会改口。我们科就这个几个医生,解释病情时举的例子、打的比方也都差不多,别的科室的医生更不会瞎指挥我们的医疗行为。对于每次用百分之七十的时间解释百分之九十不会发生的事的术前谈话,我也感到很苦恼。但我能怎么办呢?每次手术效果不理想,家属最喜欢说的三句话就是:“一说就是个小手术,把人搞这么辛苦!”“好好的一个人,被你们弄成这样子!”“早知道有可能会这样,我们就不做了!”
而每次管一个纠纷病人,真是比管十个普通病人还要辛苦和痛苦。所以,对于术前就跟医生吵架的病人,医生对他最大的期望就是:签字拒绝手术,强烈要求出院。
只可惜她老婆的生命,原本不应该被这样一个男人耽误。
不过本地民风,确实喜欢看病找人“打招呼”。刚来上班时我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同事告诉我,就是到床边告诉病人某某来打过招呼,以使得病人感到安慰。
本科的伦理课就教导我们“To cure sometimes, to relieve often, to comfort always.”既然“安慰”本就是一项职责,就必须坚定不移地落实下去。
但由于我初来此处上班,熟识的医生还不多,这对我的这项安慰工作造成的很大麻烦。早上的医生办公室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科室的电话时常听不太清:“喂,您好!请问是19床XXX的管床医生吗?我是XX科的XXX医生啊,19床的病人是我姑妈的邻居的亲戚的熟人噢,帮忙观照一下。”
“哦,好的,但我没太听清楚,你能不能再说一遍……噢,您是在眼科是吧,姓吴是吧。好的,我去帮你打个招呼。”
然后我就走到19床前,对着病人和家属说:“眼科的吴医生是你的熟人吧,他很关心你啊,打电话过来让我们多多关照一下。”
患者和家属面面相觑:“哪个吴医生?”“小王的姐夫哥是不是有个侄女在这里上班?”“究竟是姓吴还是姓胡还是姓涂?”“眼科的吗?好像说是检验科。”“嗯,上次好像是听他们说,专门在医院做化验的……”无限尴尬。
但总有一些人,坚决相信打招呼意义不仅仅在于安慰。有次一个老大爷喝了酒,在病房里大声说:“我老婆的手术肯定排在第一个做,我有个侄儿子跟他们主任关系特别好。”于是我们也就不敢把她手术排在第一了。
但“有人打招呼的”病人的多了,没人打招呼的自然感到了压力。有的人就会像我昨晚遇见的那位家属一样:“我在医院有很多熟人啊,我跟你们医院XX主任、XX院长都关系特别好,只是不想麻烦他们,没让他们来打招呼。”本着一视同仁的安慰原则,我也只好说:“既然是XX主任、XX院长的熟人,那你放心,一定特别关照。”
另一类就是哭穷了:“我们农村来的,家里没钱,医院里也没个亲戚,你们一定要多关照一下,能不能把我们换个靠窗的床铺?能不能把我们的手术安排在上午?检查结果能不能提前点出来啊?我们家里穷,没有办法啊!涂医生啊,我们就只能把你当亲人了。”也有好安慰的;但实质性要求太多的,也实在满足不来。
有要求其实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买那案板上十几块钱的肉还能挑肥拣瘦的,去一趟医院花个几千上万的钱,怎么能不多提点要求呢?只是医学不是数学,没人知道1万5的白细胞加100万单位的青霉素等于几天出院;做手术也不是造汽车,既不能保质保修,也不能包退包换。
于是就有了矛盾,有了矛盾就要想办法解决。有一天一个人病人在病房抱怨做CT时有人推着担架来插队,我过去解释说,推担架来的一般都是危重病人,是要优先做检查。
“那不是的!”一个家属过来打断我的话,“肯定是他们有关系。像我们农村来的,家里又穷,哪个管我们什么时候做检查呢?只有吵一架才行,在医院就都是一样的病人,凭什么有关系的要先做呢?你当时在那里要是吵一架,你看他们让不让你做。”
就在这时,我脑海中灵光一现,这么长时间来第一次发现“病人有人打招呼”的除安慰以外的好处,我说:“XX科的护士长不是来跟你打过招呼了吗?”
没想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们在照CT的地方又没有熟人!”
呵,敢情我们城里人,一整个医院都是亲戚!
但作为内行人,说句实话,真的不建议去医院吵架。你把医生骂得狗血淋头,医生还能怎么办?大不了认怂呗!“嗯,我们这里只有这样的条件,你要是有更高的要求的话,只能去更好的医院,那里仪器手段更多,大教授们的经验也比我们丰富。”
记得曾经在省城教学医院读研究生时,有一次值班接到电话,说救护车送来了个胰腺炎的病人,在当地医院治疗了两个星期,目前在急诊科能走能跳,淀粉酶也接近正常了。
“这种病人还送过来干嘛?都快出院了。”我问总住院。
总住院说:“按我的经验,肯定是跟当地的医生吵了一架。这种病人要避免纠纷,要求做的检查一律都做。”
果不其然,病人一来就不断吐槽当地医生对他的“虐待”,要求了大量的检查。大约又住了一个星期的院,可能是觉得大医院更高的医疗费用带来了更好的安慰剂效应,平静地出院了。只不过,原本坐公交车就可以完成的出院后复查,以后每次都还得坐火车才能完成了。
上面提到的很多类似潜规则的,其实是想推荐一种心态。
有一次我们医院一位外科医生的至亲来我们科做一项很高风险的手术,我给他做术前谈话。见到同行,我一时间觉得有些尴尬,不知是该讲专业术语还是像平常一样用熟语做解释。这位高年资的医生似乎看出了我的心理,突然说:“没关系,常规该怎么讲的,就一样的讲。”
详细介绍完,他又对我说:“我相信你们,手术常规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不管做出来效果怎么样,有什么后果,我们都会接受,家里人也肯定不会有来吵事的。”
这就让我们工作得很放心。
我注意到他重复说的那个词——常规。想起平日病人零零散散的无限要求,也都理解他们都希望获得最好的医疗。但相比而言,什么是最好的呢?
医学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其实“常规”就是最好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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