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唐,男,真名张海鹏,1971年生于北京,金牛座。1990年-1998年就读于协和医科大学,获临床医学博士,妇科肿瘤专业,美国Emory University Goizueta Business School 工商管理硕士。 现居香港,曾就职于麦肯锡公司(McKinsey&Co),从事旧时被称为军师、幕僚或师爷的工作。曾为华润集团战略管理部总经理,2011年任华润医疗集团有限公司CEO。已出版长篇小说《万物生长》、《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北京北京》…… 本文是冯唐致希波克拉底的一封信: 我为什么不当医生 希波克拉底: 见信好。 1990年到1998 年,我在协和医科大学认真学过八年医术,正经科班念到医学博士,从DNA、RNA 到细胞到组织到大体解剖,从生理到病理到药理,从中医科到内科到神经科到精神科到妇产科。十多年前,学完八年医术之后,饮酒后,呕吐后,枯坐思考后,我决定不再做医生。 当时决定不做医生,主要有两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是怀疑医生到底能干什么。学医的最后三年,我在基因和组织学层面研究卵巢癌,越研究越觉得生死联系太紧密,甚至可以说,挖到根儿上,生死本来是一件事儿,不二。多数病是治疗不好的,是要靠自身免疫能力自己好的。我眼看着这三年跟踪的卵巢癌病人,手术、化疗、复发、再手术、再化疗,三年内,无论医生如何处理,小一半的死去,缓慢而痛苦地死去,怀着对生的无限眷恋和对死的毫无把握,死去。 第二个原因是担心做医生越来越艰难。其实, 学了一阵儿医之后, 我基本明白了,医学从来就不是纯粹的科学,医学从来就应该是:To cure, sometimes. To alleviate, more often. To comfort, always 。我当时担心的是,这么做,除了救死扶伤的精神愉悦之外,医生还能收获什么?完全没有足够的经济基础,医生又能精神愉悦多久? 人体组织结构和解剖结构之上有疾病,疾病之上有病人,病人旁边有医生,医生之上有医院,医院之上有卫生部和发改委和财政部,医院旁边有保险机构,保险机构之上有保监会和社保部。在现代社会,医生治疗病人,从来就不是一个简单的商业活动。 在医疗卫生上,国内强调平均、平等、“全民享有医疗保健”,强调计划调节、远离市场。“药已经那么贵了,就只能压低医生的收入,医院就只能以药养医。” 美国的医生收入好些,但是,不但诉讼横行,而且从根本上也解决不了公平和效率的平衡问题:“如果新生产出一种救命的药物,成本十万,定价一千万,合理吗?应该管吗?新药定价一千万,是应该给付得起的病人吃呢,还是应该给所有有适用症的病人吃呢?美国30% 的医疗费用花在两年内要死的人群上,合理吗?” 医学院毕业之后,不碰医疗十多年之后,现在主要的卫生指标(平均寿命、新生儿死亡率等等)越来越好,医疗环境却似乎越来越令人担忧:整体素质加速变差的医护群体,将多种不满发泄到医护个人身上的加速老龄化的病人群体,只凑热闹、求耸人听闻、基本不深入思考的自以为是的媒体。 和过去一样,医学生继续穷困,继续请不起美丽的护士小姐吃宵夜。和过去相比,小大夫更加穷困。房价比过去高5 倍到10 倍,原来在北京三环边上买个二三十平方米的小房子,骑车上下班。现在在“泛北京”的河北燕郊买个三十平方米的小房子,太远,骑车上下班不可能,怀孕了,挤地铁和公交怕早产,想买个QQ 车代步,北京市车辆限购令出台了。小大夫熬到副教授,医院同一科室里的正教授还有四十多名,一周轮不到一台手术,每次手术都是下午五点之后开始。 和过去相比,大大夫的挂号费涨了点,还是在一本时尚杂志的价格上下,一上午还是要看几十个病人,还是要忍尿忍屎忍饿忍饥,每个病人还是只能给几分钟的问诊时间。大医院继续像战时医院或者灾后医院,从黑夜到白天,大医院到处是病人和陪病人来的家属,目光所及都是临时病床和支起的吊瓶。病人继续不像人一样被关怀,没有多少医生能有时间和耐心去安慰、缓解、治愈。 和过去不一样,除了穷困,医生开始有生命之忧了,个别享受不到基本服务的病人开始动手了。“几年前我们还只是隔几个月激愤一次,现在已经变成每隔几天就要激愤一次了。一个月的时间,一个医生被患者砍死,一个医院主任生殖器被踢烂,人民医院某主任被殴打至骨折,南昌医闹与医生百人对打”,“鉴于人身安全越来越受到威胁,我们科的医生已经准备组团学习功夫了,教练提供的选择有:咏春拳、跆拳道、搏击、散打。不知道该学哪个?” 病痛这个现象和生命一样共生,医生这个职业同刺客、妓女和巫师一样古老,如何能让医生基本过上体面的生活?如何让病人基本像人一样有尊严?我重读你2400 年前写的医生誓言,寻求答案。 2400年前,你发誓:“医神阿波罗、埃斯克雷彼斯及天地诸神作证,我,希波克拉底发誓。”所以,第一,医生要存敬畏之心,敬神、敬天地、敬心中的良心和道德律。哪怕面对极端穷困的利刃,哪怕面对病人的利刃,都不能忘记敬畏之心,要有所不为。 2400年前,你发誓:“凡教给我医术的人,我应像尊敬自己的父母一样,尊敬他。对于我所拥有的医术,无论是能以口头表达的还是可书写的,都要传授给我的儿女,传授给恩师的儿女和发誓遵守本誓言的学生;除此三种情况外,不再传给别人。”所以,第二,医术是门手艺,医生要延续这门手艺,要精诚团结,要彼此亲爱。 2400年前,你发誓:“我愿在我的判断力所及的范围内,尽我的能力,遵守为病人谋利益的道德原则,并杜绝一切堕落及害人的行为。无论到了什么地方,也无论需诊治的病人是男是女、是自由民是奴婢,对他们我一视同仁,为他们谋幸福是我惟一的目的。” 所以,第三,病人的利益高于医生的利益。病人首先是人,病人在病痛面前一律平等。医生不应有任何差别之心,病床上、手术台上没有贫富、贵贱之分,医生尽管不能保证病人享受同样的药物,至少能保证给予病人同样的安慰和照顾。 在你的誓言之外,我想,为了“让医神阿波罗、埃斯克雷彼斯及天地诸神赐给我生命与医术上的无上光荣”,医生还要有足够的收入。任何好的发展中国家的医疗体系都采取双轨制,不过分强调绝对公平,在保证基础医疗的同时,提供高端医疗服务满足差异化的医疗需求。我坚信,在这个每年为LV 贡献25% 销售额的经济高速发展的国度,有足够的人愿意为自己的医疗付出合理的价钱。如何建立此双轨制,这里不一一细讲。 在制度、体制和世风基本改变之前,我还是建议医生面对利刃要学会保护自己,苦练逃跑。每天研习医术的同时,研习凌波微步和五十米加速折返跑。为了逃跑方便,建议参考胡服骑射,变白大衣为白长裤。 希波克拉底,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冯唐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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