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主子进化史
“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
——南宋·陆游
寄住于法源寺的滚地锦,拍摄者@喵呜不停
当你在冬夜缩进棉被,一团温热柔软的毛球也摸摸索索地钻到你的脚边——这是广大家猫爱好者们所津津乐道的场景之一。
那么,猫主子们是什么时候进入了我们的生活,它们又是出于什么样的理由,才“收留”了人类,“任命”我们做它们的御前一品带猫抓板铲屎护卫呢?
通过考古和基因学证据,研究者们为我们揭示了答案。
在传统的观点中,猫成为人类伙伴的历史要远短于狗。《大雅·韩奕》中提到:“有熊有罴,有貓有虎。”古埃及人认为猫是女神贝斯特的化身。3600年前的古埃及壁画就描绘有猫与人类共同生活的场景,这是有明确线索的“家养猫”存在的最早证据。
不过,猫进入人的生活的历史要早许多。龙山文化中发现的疑似家猫遗骸,定位时间为公元前2160年[1]。2004年,地中海的塞浦路斯岛发掘出了一处距今9,500年的墓穴。墓穴主人除了陪葬品,其身边还有一具约8个月大的猫的遗骸[2]。由于猫不是地中海岛屿上的土生物种,因此,必然是“好事者船载以入”,猫与人共存的关系只会更久远。
由法国巴黎自然历史博物馆发表的这项研究认为,这只猫的先祖来自北非,更确切地说,来自新月沃地的黎凡特海岸。
是否它们都来自于北非,亦或者,是不同地域、不同世系的猫做了同样的选择呢?
3400万年前,在北非茂密的森林中,从肉食目猞猁类进化出现代所有猫科动物的始祖——渐新世始猫Proaelurus。又过了2900万年,野猫Felis silvestris从始猫中分化成独立物种,这个单一种就是现代所有野猫和驯养种家猫(tamer)的先祖。
Felis silvestri的分布范围极广。研究者们参考了现代猫科动物普遍有的终身守卫领地习性,通过分析DNA并比较地理差异性,将Felis silvestris被分成5个遗传聚类(genetic cluster):欧洲的欧洲野猫(F.s. silvestris),中国的荒漠猫(F.s. bieti),中亚的亚洲野猫(F.s. ornata),非洲南部的南非野猫(F.s. cafra),以及中东的非洲野猫(F.s. lybica)——最后一支,这帮来自阿拉伯半岛的偏远沙漠的“野生猫”,在遗传学角度与家猫没有任何差异[3]。
所以,基本上可以笃定,是北非和中东的这一支野猫,在一万年以前,走入了人类的生活,把“铲屎官”的委任状,挂在了新月沃地的早期人类家里。
2
谁选择了谁
“上帝创造了猫,是为了让人类体验抚摸老虎的感觉。”
——西方民谚。
有趣的是,猫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驯养动物”。从驯化难度而言,人类的驯化对象大多是有明显阶级结构的群居性动物,通过扮演族群中的头领,人类可以轻松地对它们发号施令;从蓄养成本而言,驯养的动物最好不需要太大的活动空间,也不挑食——逐水草吃植物最好,吃吃残羹冷炙也不是不可以。
可是,猫却完全不符合上述要求。猫科动物的领地意识极强,除了狮子这个绝无仅有的奇葩,大多数猫科动物都是独来独往、六亲不认;猫还是典型的专性肉食动物(obligate carnivore),它的肠胃完全无法分解碳水化合物——这意味着所有的猫都不了解“甜”味;猫野性十足,服从性极差,这甚至成了许多爱猫人心目中猫的魅力所在。对早期人类来说,蓄养这种小东西简直得不偿失,除非真的如本文开头所戏谑的:是它们主动选择了人类。
一万年以前的新时期时代,第一世代人类在近东开启了农耕文明。厨房、谷仓和农田为敢于冒险的小型啮齿类提供了充分的机遇,更高级的捕食者也循着它们的气息前来。就像人类最早的厨余垃圾吸引了狗的先祖一样,人类的存在首先吸引了家鼠,然后吸引来了家猫的祖先。
农耕文明聚落创造了前所未有的生态位(niche):对人类日常的适应性,成了进化天秤中重要的砝码。野猫与人类主导的环境融合得越好,就越能发展壮大。在初期,它们不可能得到喂养,所以,捕鼠和翻垃圾堆成了它们的必修课,这两门技艺至今仍留有痕迹——在城镇中游刃有余的流浪猫们就是最好的证明。
人类并不反感这些破坏力有限、不必花心思照顾、能捕鼠也能驱赶毒虫(它们可能是世界上最喜欢蛇肉的掠食者了)的小生物。在门板和窗户出现之前,人也无法对猫进行主动的驯化和选育——我们与它们更像是互惠互利的合作伙伴。不过,最迟在埃及新王朝时期,人类终于完成了对猫的驯化:戴着项圈、在藤椅下打着呼噜的猫,频繁地出现在那一时期的壁画中。
埃及新王朝时期的壁画中的家猫
现代家猫与人的关系,比一开始已经复杂了许多。门窗阻隔了猫的自由繁殖,生产剩余的增加使得人对猫的宠物属性愈发重视。更漂亮、更温顺、更接近人类婴幼儿面孔的猫品种被选育出来。各种戏谑性的词汇:猫主子、毛孩子、猫奴、铲屎官等,也为宠物猫爱好者们传播,成为了一种宠物亚文化。
然而,和纯属玩笑的“猫统御人”传言遥相呼应的是,研究者们发现,猫确实左右了人的生活选择——不是感性的潜移默化,而是隐蔽而半强迫性的控制。
3
喵苏鲁的呼唤
“当繁星归位之时,拉莱耶将从海底升起,伟大的克苏鲁将会苏醒……它从睡梦中向你低语:猫粮还是干湿混合比较好……”[4]
——H.P.洛夫克拉夫特(至少前半句是他写的)
要理解研究者们都发现了什么,我们首先要了解一种猫和人类都可能携带的寄生虫,刚地弓形虫(Toxoplasma gondii),以及它的传播方式。
弓形虫是一种人畜共患的寄生虫,在人身上十分常见,全世界感染弓形虫的人可能超过20亿。一般来说,除去刚感染的几天,感染者几乎没有症状,也不会有健康上的损伤,所以很难被发现(但孕妇在孕期初次感染寄生虫会伤害胎儿)。
既然弓形虫是如此悄无声息地寄生在人体内,研究者们是如何注意到它,并发现它在猫与人的关系中的作用的?
通过老鼠。
研究者早已发现,寄生虫可以影响寄主的行为选择,从而为自己的族群传续创造条件。最有名的例子就是“自杀的螳螂”:这些螳螂体内寄生有某种铁线虫,而铁线虫驱使他们投水自杀,其目的是为了自己在水中繁衍下一代[5]。
而刚地弓形虫,则很有可能因为猫和老鼠的食物链关系,影响了人的行为。
影响人类对弓形虫而言本没有进化上的价值。弓形虫的目标是通过感染老鼠,让老鼠被猫吃掉,从而进入猫的体内繁殖。感染人类完全是走错了路,除非它的终末寄主是进击的巨人。
操纵中间宿主去被终末宿主吃掉是寄生虫常见的手段:有些种类的吸虫 Dicrocoelium dendriticum 会操纵蚂蚁爬到草叶尖端,使得它们更容易被牛吃掉;另一种吸虫 Euhaplorchis californiensis会操纵鱼类浮到水面翻起肚皮——原本鱼的背是黑色的保护色,一翻身白色朝上,从天空往下看,简直就是水鸟们开饭的信号。
很显然,老鼠越容易被捕获,弓形虫的繁殖就越有优势。如此经过漫长的自然选择积累,感染的老鼠会表现得更为好动,反应变慢,警惕性降低,喜欢前往未知区域,甚至不再害怕反而喜欢上猫尿气味。
结果可想而知。
4
创业吧,铲屎官!
“我们的征途是小鱼干和星辰大海!”
——莱因哈特·喵·罗严克拉姆[6]
人和鼠都是哺乳动物,弓形虫影响老鼠行为的机制,想来多少也会影响到人。而和猫一起生活的人,更容易成为弓形虫的携带者(主要是接触猫屎),也更容易受到弓形虫的影响。已有文献就支持养猫人(通常意味着他们携带弓形虫的可能性更高)具有以下特征[7~11]:
(1)更聪明,更积极,对待工作更有紧迫感,
(2)男性更喜欢猫的气味而女性更讨厌猫的气味;
(3)精神分裂症的潜在风险更高;
(4)驾车时出现事故的可能性更高(不显著)
(5)女性更容易实施自杀行为
……
而最新的研究显示,弓形虫携带者在工作中会更为激进,更富有冒险精神[12]。
这个研究源自一对研究者夫妻。他们分别从事生物学和商学领域。二人闲聊时谈到了弓形虫对人类行为的影响,于是突发奇想,调查了一下人类经济行为与弓形虫的关系。结果十分惊人:弓形虫携带者在大学选择商学院的概率是非携带者是1.4倍,选择“Management and Entrepreneurship(管理与创业)”作为自己专业方向的概率是1.7倍,当参与创业计划时,他们已拥有个人公司的概率则是1.8倍。在弓形虫感染率更高的国家,人们对创业风险会更加无所畏惧,事实上,从国家尺度来说,仅弓形虫感染率一个指标就能有效预测这个国家的商业、创业和经济行为活力(原文为business, entrepreneurship and economic productivity)。
作为一个相关性研究,研究者并没有给出背后的解释。他们猜测弓形虫的存在让人对风险和失败的承受能力提升了,所以更敢于创业了。这个解释倒也中规中矩,毕竟老鼠就是变得更不怕被猫吃了嘛……
另一个凑趣的解释则是:这都是猫的意志。猫指引我们前往星辰大海。毕竟赚了钱,主子的伙食费标准也能水涨船高了吧。
总的来说,弓形虫对人的这些影响都相当微弱并显得十分混乱。毕竟其机制——尽管目前还没有完全弄清楚——初衷是针对老鼠而不是人。况且,感染弓形虫却不一定让人更想养猫,正如前文所列举的,女性感染者会更讨厌猫的气味。所以倒也没必要为此对养猫有所疑虑。
只不过,那些养猫的天文学家,他们真的不是在为家里的主子寻找故乡吗?
[1] 周本雄:《河南汤阴白营河南龙山文化遗址的动物遗骸》,《考古学集刊》3期,1983年;
[2] Vigne J D , Briois F , Zazzo A , et al. First wave of cultivators spread to Cyprus at least 10,600 y ago[J]. Proceedings of th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 2012, 109(22):8445-8449.
[3] Driscoll C A, Cluttonbrock J, Kitchener A C, et al. The Taming of the Cat[J]. Scientific American, 2009, 300(6):68-75.
[4] 原文为著名恐怖小说《克苏鲁的呼唤》关于旧日支配者的预言;
[5] Ponton F, Lefevre T, Lebarbenchon C, et al. Do distantly related parasites rely on the same proximate factors to alter the behaviour of their hosts?[J]. Proceedings of the Royal Society B Biological Sciences, 2006, 273(1603):2869-2877.
[6] 即《银河英雄传说》主角之一莱因哈特的名言“我们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7] Flegr J, Havlícek J. Changes in the personality profile of young women with latent toxoplasmosis[J]. Folia Parasitologica, 1999, 46(1):22.
[8] Flegr J, Lenochová P, Hodny Z, et al. Fatal Attraction Phenomenon in Humans – Cat Odour Attractiveness Increased for Toxoplasma-Infected Men While Decreased for Infected Women[J]. Plos Negl Trop Dis, 2011, 5(11):e1389.4
[9] Havlíček Jan, Berenreitterová Miroslava, Novotná Martina, et al. Increased incidence of traffic accidents in Toxoplasma -infected military drivers and protective effect RhD molecule revealed by a large-scale prospective cohort study[J]. BMC Infectious Diseases, 2009, 9(1):72-72.
[10] Flegr J. How and why Toxoplasma makes us crazy[J]. Trends in Parasitology, 2013, 29(4):156-163.
[11] Pedersen M G, Mortensen P B, Norgaardpedersen B, et al. Toxoplasma gondii infection and self-directed violence in mothers.[J]. Archives of General Psychiatry, 2012, 69(11):1123-30.
[12] Johnson S K, Fitza M A, Lerner D A, et al. Risky business: linking Toxoplasma gondii infection and entrepreneurship behaviours across individuals and countries[J]. Proceedings of the Royal Society B: Biological Sciences, 2018, 285(1883): 201808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