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德鹏：测序行业15年，一些人和事（下篇）

下篇：离开华大的日子

对于华大对我的多年培养，我充满感激，而在华大的各种经历，也逐渐孕育了我自己出来创业的想法。在下篇中，我将描述自己在过去几年中的创业经历与经验，与读者分享。

2011年8月，我离开华大，创立了武汉未来组，开始了自己在基因组学科研服务领域的创业历程。2011年，华大已经开始无创产前检测的大规模市场推广，医学业务风声水起。贝瑞和康得到了君联资本的大规模投资，业务极速扩张，紧跟华大，也成为了行业龙头。贝瑞和康的融资，在测序行业应该是第一笔大规模融资，在测序行业发展还没有完全明了的时间点投贝瑞和康，蔡大庆老师也真是非常有魄力。那个时候，安诺优达还没有成立，而达安基因、博奥等抢滩无创产前业务都是后来的事情了。2011年比我更早期创业的还有诺禾致源的李瑞强，凭借着在基因组学领域的学术声誉，已经快速构建的测序平台，短期之内就在科研服务行业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而我们未来组在创业之初，目标主要锁定在科研客户的体验和满意度。我们认为高通量测序的客户满意度很低，一个原因是价格，这个方面我们可以通过降低管理成本的方式满足客户的需求，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个性化的生物信息分析，通过与客户的有效互动，应该可以大幅提高满意度，也可以快速实现公司的扩张。一个满怀信心，准备用“低价格、重服务”的模式“引领市场”的未来组，就在武汉开始营业了。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们前期通过与部分客户免费分析，合作发表文章的模式，深度介入到大数据的个性化分析中，希望通过这样的商业模式，取得自己市场拓展的成功。大约1年的时间，我们仅仅只做几个项目，文章后来是发表了，却没有实现盈利。商业模式上尝试和失利，让我们取得了难忘的教训，也重启了我们新的探索。我们意识到，科研服务领域，几个关键因素：平台、文章、技术和服务，我们只有服务一个方面是相对强项，仍然没有办法实现盈利，这或许也是现在大部分高通量测序服务公司面临的挑战。

在战略层面上，我们没有外部投资，原始投资只有不到10万元，构建平台基本没有可能；创始人团队以前没有发表过有影响力的高通量测序文章，文章的优势也没有办法获得，引进新的合伙人，在当时（2012年）当地（武汉）基本上也没有可能；在服务领域，我们一直非常关注客户的体验，坚守自己的承诺，已经有比较好的口碑；所以，唯一有可能提升的方面，就是在技术领域。

图. 2012年10月PacBio公司股票价格跌到谷底，公司开始研发三代测序技术，并快速抢占市场

我创业时给自己规定了一个底线：不引用华大的分析流程、不介入华大已经孵化成熟的业务领域。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让我开始重新关注第三代测序技术，从此以后，为武汉未来组找到了一条崭新的出路。

2012年10月，我们正在为一个大型植物基因组的组装发愁：组装的结果与Survey的结果差距很大，本来预计是简单基因组，组装后发现杂合度在1%左右，重复序列也在75%以上，成为了一个典型的复杂基因组。但是，我们又给客户明确的承诺，不达成组装指标，我们会负责到底，绝不让项目烂尾，而且绝不增加成本，这个传统，我们一直保持到今天，也给我们带来了很良好的口碑。要知道，对于一个创业型公司来说，承诺就是你要用生命的代价去维护的，失败一个大型项目，就有可能会引起公司的倒闭，员工的失业。为了这个项目，我们技术团队查阅了大量文献，寻找和多方的支持，却没有实现很好的突破，负责组装的谭皓和胡江等同事在尝试过几十次不同的策略和参数之后，仍然得不到很好的结果，内心深入非常压抑，在这个内心挣扎的过程中，也孕育了创新的灵感。

当时整个行业，解决高度杂合基因组，基本上就两个策略：通过BAC Pooling的方法，用二代测序和BAC技术结合，解决杂合基因组，典型案例就是牡蛎基因组，不过这个方法耗时、耗力、耗钱，我们很快就否定了；另外一个可能的技术策略就是华大和诺禾致源推出的高覆盖度（约200-300X）二代测序，采用修改的 de brujin图组装方法软件，进行组装，这个方法，当时还停留在概念阶段，没有开源的软件，而且了解到的一些早期项目，结果也并不理想。

有可能的方法，我们都没有办法采用，要想活下来，只有靠自己探索了！

首先，我们通过采用最新的Miseq 250PE的数据，采用Flash构建Overlap Reads，再进行组装，也许可以大幅提高组装的效果。想到有了一线希望，我立即联系了药明康德陈巍主任，陈主任非常的支持我，在这个技术内部调试成功后，立即就给我完成了最新的250PE的测序。可惜的是，这个新方法，对我们组装质量，提高的非常有限，结果远远没有达到预期。我又开始每天晚上看文献，找方法，经常夜里2-3点发邮件给技术团队的兄弟们，大家看到我也在非常拼命的死扛，也算是暂时稳定了军心，只不过，大部分兄弟们对于我们能解决这个组装的问题，也还是没有足够的信心。在被这个难题纠缠一段时间后，通过不懈的努力查找文献，终于出现了一线曙光！

2012年10月的一个晚上，我正在查看Allpaths-LG软件使用说明的时候，突然发现一篇7月发表在Genome Research的文献，讲到用二代测序和三代测序，可以组装出细菌的完成图，顺着它的参考文献，我又发现了两篇7月发表在Nature Biotechnology的两篇文献，介绍了用二代测序数据，对三代测序数据的矫正，和应用与微生物及大型动物基因组的组装方面。对于这三篇文献，估计大部分人不会有我的感受，却对我产生了很大的冲击，要知道当年为了做好细菌的完成图，覃俊杰付出了多少心血呀，别看细菌基因组才5Mb左右，采用illumina的数据，做成完成图基本上可以认为是小概率事件。而现在，这个读长才1.3k左右的PacBio数据，和二代测序的数据混合组装，居然能快速解决问题，技术进步带来的机会出现了，大部分人还没有发现！很多人，至今还停留在2009年的认识，PacBio 测序，错误率15%，不能用。机会就是当大部分人觉得不靠谱的时候，你却发现了它其实是靠谱的。

图. 2014年10月28日，与PacBio公司CTO Stephen Turner先生一起交流三代测序技术

接下来，武汉未来组全力以赴，投入了三代测序技术的研发，从线粒体、叶绿体、藻类、细菌等小基因组开始，也完成了复杂动植物基因组组装的难题，逐步积累了大量的经验。2013年3月11日，我们正式改版网站和服务手册，成为了中国首家三代测序服务公司。

图.2014年11月26日，公司第一个采用三代测序技术的大型植物基因组新闻发布会

到现在为止，我们已经做了上百个三代测序的科研服务项目，在动植物基因组、小基因组、全长转录组、人类基因组等领域的三代测序技术积累一直处在了国内领先的地位。尤其是2015年底，PacBio 公司推出了新的测序仪，测序通量增长7倍，测序的成本进一步降低，我们武汉未来组也会做为第一批构建新三代测序平台的公司，继续开拓三代测序的科研服务和医学诊断应用领域。

2013年，我们在武汉用心的开发三代测序技术，同时也在寻找新的业务发展机会与亮点。这个时候，诺禾致源已经发展壮大了，安诺优达也突飞猛进，我们处于中国的交通中心位置，发展却没有取得预期。又一次战略的检讨开始了：武汉尽管成本低，创业很容易，但是顶尖的生物信息和基因组学人才还是更多在北京、深圳和上海，投资人也在北京、上海和深圳；三代测序固然不错，投资人看不懂、不知道深浅，也不敢冒然下手，医学领域我们没有积累，又不敢轻易尝试。

一个偶然的机会，华科的薛宇老师介绍我认识了王凯。他是生物信息技术极客们心中的英雄式人物，在华人生物信息领域享有盛名。很多人并不了解王凯（当然不是琅琊榜的那个！），却非常熟悉他所写的软件Annovar，我也在2012年的时候用过这个软件。没想到，王凯是湖北人，还是北大校友，我们立即达成了技术合作的意向！

又是一个偶然的机会，让我们开启了新的思路，决定开始新的拓展。杭州一个网名“阳光静”的网友，打电话给我们，希望我们给她做一个关于胎儿多囊肾的三代测序基因检测。她已经有过两次诊断为胎儿多囊肾可能的经历，只能打掉大月份胎儿，问询了基本上中国所有的大型二代测序公司，都没有愿意或是能够解决她的问题，所以非常的绝望。她甚至自己建立了一个胎儿多囊肾**，将一些有过胎儿多囊肾的经历的妈妈加入，共同沟通信息，探讨方案。在她的心目中，三代测序是目前技术最牛的，我们公司也是三代测序的行业领导者，我们可能会比其他测序公司更靠谱的帮助她。当然，她并不知道，2014年要测一个人的三代测序，最少要200万以上的经费，我们怎么可能用三代测序来做一个遗传病的检测呢？可是，人家在网上查询了700多天，一个做电子商务的老板，变成了半个基因专家，在找了国内、国际很多著名单位以后，仍然得不到解决，我认为是有责任和义务帮人家的，至少要给人家提供真正专业的建议。

我把这个事情告诉了王凯，王凯也非常的感动，觉得一定要帮这个忙。于是，我们就开始查阅与多囊肾有关的各种文献，与国内国际一些研究多囊肾的医生保持沟通，也请教了中信湘雅的李汶老师，为这个胎儿多囊肾群体提出了一些解决方案。从全基因组测序、外显子测序到目标区域捕获测序，各种不同的方案都给出了，可是大家对于这个技术的可靠性，并没有信心。与此同时，鉴于中国医院的水平参差不齐，我们对于多囊肾的疾病诊断本身也没有信心，认为某些疑似患者可能被误诊为多囊肾。王凯觉得，有必要给这个群体做一项公益活动，给她们免费测试20人，利用4813个基因的专门用做遗传病的测序平台，让大家知道新技术的优势，就联系了金域检验的赵薇薇师姐，请金域免费测序、王凯免费分析、李汶老师免费遗传咨询、未来组免费组织和沟通。一个多囊肾遗传病检测的公益项目，就这样开始了！

2014年12月25日凌晨3:11分，我正式给这个胎儿多囊肾互助群发布了我们的公益计划，免费检测20人，10个家庭。我特意做了一个ppt，将整个方案发给了群里的网友。第二天，群里沸腾了，大家都把这个机会当成了圣诞老人给的一个礼物，非常的开心。我们也受到了鼓舞，觉得这个领域是一个非常重要，但是以前却被忽略了的领域。

10个家庭检测完成后，召开了一个大型的网络分享会，将很多没有检测的家庭成员，一起参与到这个公益活动中来。王凯在美国登录、李汶在长沙登录、我在武汉登录、阳光静在杭州登录，来自全国各地的100多人，在各自的家里、网吧、办公室登录上网，参与到我们的这个基因检测分享大会。分享会完成之后，我在微信中写到“今天创造了历史”，很多好友以为我拿到了投资，其实我只是高兴顺利的完成了一件有可能改变历史的公益活动，而当初联系我们的“阳光静”，也被确诊为与多囊肾相似的另外一种疾病，并且辅导帮助她进行三代试管婴儿的尝试。对于这个活动，我们没有刻意的去宣扬，所以知道的人比较少，但是从活动本身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却使得我们坚信，罕见遗传病检测孕育了一个巨大的商业机会。

我一贯认为，最好的公益就是能够以商业化方式推动进行的让更多的人共同参与的公益。为了在中国进一步推动这个方向的发展，我和王凯在北京成立了一个新的公司，我们给公司起名为“希望组”。考虑到遗传病的家庭一般都很绝望、无助、失落，我们的目的就是想让遗传病的病人和家庭，重新燃起希望，“让生命充满希望”。我们的定位非常清晰：我们不是“又一家”测序诊断公司，而是一家充满人文关怀的技术型公司。我们以专业、严谨的方式为遗传病患者及其家庭服务，帮助减少出生缺陷，理解患病的病因，降低遗传病家庭的痛苦，消除第二胎生育的不确定性，也唤起社会对罕见病的认知与关心。我们认为，北大人创办的技术公司需要有自己的人文关怀，我们可以比其他公司少挣钱，但是一定要做更有意义与价值的事情。

北京希望组第一次出现在公众视野，是参与清华生命科学与医学校友会（TAALSM校友）发起的“林林罕见病项目”，来帮助诊断出现在一对兄妹身上的未确诊疑难病。我们与华大基因、药明康德等全球几十家机构和个人一起合作，并且首先完成样品收集，首先发布线粒体测序数据，首先完成芊芊外显子组测序，首先完成拷贝数变异的检测。对于这个项目，我们已经有专门的文章发布，但是，在参加这个公益项目中，我们也得到了很多启发。

• 需要统一的协调机制。遗传咨询师、遗传病诊断的医生、生物信息分析专家，医学遗传学家，以及测序公司，需要有协调、有配合的完成这样的公益项目，而不是各自为阵，交流不够。

• 需要高度关注遗传病诊断中的伦理问题和技术局限性，不要轻易下结论、不要随意暴露项目参与人的隐私。

• 测序不是万能的、生物信息分析是可能不准的、遗传咨询是非常关键的、表型分析是不可或缺的、对于患者和家庭的教育是必不可少的。不论结果是阴性还是阳性，没有与患者家庭的深入沟通，就很难真正意义上去帮助他们。

  
  

15年的测序行业生涯，断断续续、起伏跌宕，我始终对这个领域充满信心，对自己充满信心。希望再等15年，用另一种心境能够再次回顾这些事情。